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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契诃夫说,‘大狗小狗都要叫,就按上帝给他的嗓门叫好了。’”惠畅反而气更壮了,他忽然从水里翻起身来,站在水中,大声说着,像是和谁吵架,亦像是对河川和源坡宣言似的,慷慨激昂起来,“我不是天才。我不是大狗。我是小狗。不,连小狗也不是!我是蛐蛐。不,连蛐蛐也不够格!我是醋蛛儿,上帝只给了我一个破尿罐的嗓门,我要叫!多一个人的叫声,世界就多一份声音!醋蛛儿的叫声虽然难听,它还是拼命地叫着!它没有因为有百灵子而抿嘴不响!如果只有百灵子而没有醋蛛儿,世界也就单调了……”
惠畅赤裸全身,慷慨激越的思辨,使我大受鼓舞。我为自己的怯弱而难堪,忽然也从水里蹦起来,和他站在一起,狠声说:“我也权当自己是一只醋蛛儿……”
“咱们往后谁也不许再说泄气话。”惠畅说,“人家是人家,我们是我们!”夜深了。当我们又鼓起劲头的时候,肚里却饿了。许久以来,我已经没有吃过馍馍了,晚饭通常是一锅绿乎乎的野菜,点缀着几粒黄灿灿的包谷糁子。现在回到家里,自然无法找到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。他家的状况和我家不相上下,也不会有什么可以指望填充肚皮的东西。于是,他去扒拉柴禾,我就悄悄溜进早熟的包谷地里去摸几穗嫩棒子。没有办法,未来的两位文豪,现在不得不屈身丧德去……
火苗在柴枝上跳跃,从这一枝上又蹿到那一技上,呼呼呼烧燃起来,高高的堤坝挡住了火光,蹿起的柴烟与朦朦胧胧的夜空搅和在一起,不大分辨得出来,河滩里的守田人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的。
我和惠畅坐在火边,再没有劲头谈论其它什么事,肚子太饿了,目不转睛地盯着绿皮的嫩包谷棒子,在火焰烘烤中逐渐变成白色,继而变成黄色,接着就烧成黑色了,发出吱吱吱的细微的响声,随之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散开来,刺激人的鼻膜,撩拨人的食欲,肚子里受到这样美味的食物的诱惑,翻江倒海似的蠕动起来,发出咕咕咕的叫声,嘴里也溢满了口水。我简直忍耐不住,等待不及了。
“听说巴尔扎克一度也很穷……”
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……”
一声很重的咳嗽,从堤坝顶上传下来,震得自命为受大任于天地的我俩,同时惊恐地扬起头来,就看见了堤坝了兀然站着一个人,半截铁塔似的,右手里攥着一柄梭镖。我一眼看出,这是看守庄稼的马罗。
惠畅有点慌,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将受大任的伟人,怯生生地悄声问:“这是谁?怎么办?”
我与马罗已经有过一次交往,半月前,他曾经邀请我到他在河滩看守庄稼的庵棚里,亲自给我犒赏过一顿烧烤包谷棒子。被他抓住严惩不贷的,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里去卖钱的真正的贼;对我好像比较客气,不过是烧几个充饥罢了,他不会过分计较的。
他依然站在那里,瞅着我们问:“谁?”
“马罗大叔,阿克西尼亚今晚没来吗?”
他嘿嘿一笑,把直竖着的梭镖放倒了,“是你个崽娃子,我当是贼伙哩!”河堤是用水泥和河石浆砌的直面,又光又滑,他下不来,绕那边的小路去了。
惠畅嘘出一口气,释然了,坐下来。
我给他介绍,这是我们村一个老光棍,终年四季,给生产队看守庄稼,夏收看守麦子;秋天守护包谷和棉花;冬春两季,吆撵拔食麦苗的大雁。他在河那边的村子里有个情人,常常在夜静时涉过小河来,在他的小庵棚里幽会,那几乎是公开的秘密,我称她为阿克西尼亚。马罗虽然没读过《静静的顿河》,却知道我说的是谁,指的是哪一档子事。
马罗已经走到火堆跟前,扔下梭镖,准备找一块地方坐下来。
“葛利高里大叔,欢迎你。”惠畅抓住马罗的胳膊,“你真是个浪漫的人儿哩!”
“你可甭听他胡糟践我!”马罗哈哈一笑,佯装斥禁的口气,对我说,“你尽给我造谎!”
“咋能是我造谎呢?”我故意逗他,“马罗叔,你对月亮发誓,有没有一个阿克西尼亚?”
马罗从火堆里捏起一粒火星,按到烟锅上,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憨笑,得意地仰起头,淡淡地说:“那是牛年马年的陈事了。而今那个可怜人,日月恓惶哩!我可怜她,周济她一升半斗……人家娃儿大了,咱还不自觉行吗?”
“马罗叔哎!”惠畅亲热地叫。他对马罗十分感兴趣,眼里闪出生动的光芒,说,“你一年四季给队里守护庄稼,很辛苦了。”
“不苦。”马罗头一摆。
“真不容易哩!秋天下阴雨,冬天下雪……”
“人家队长给咱工分哩!”
马罗吐不出一句更崇高的话,惠畅有点失望地闭了嘴。他大约想听听马罗说出诸如“为集体咱不怕冷”之类的话,然而他只能失望。
“你们俩说你们俩的话吧!”马罗自动拨着火,翻捣着已经烧得黑乎乎的包谷棒子,义务为我们服务,“有文化的人说话,中听!乡村人尽说粗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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