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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6章（第1页）

本来话说到这份上，窦光鼐叩头谢罪，事情也就完了，但他生就的秉性，一个&ldo;戆&rdo;字，叩头毕，抗声说道：

&ldo;皇上说的固是，但大臣不言，小臣岂得亦不言！上下苟安是为文恬武嬉，恐非国家之福！&rdo;

纪昀和福康安同时愕然抬起头来，眼见乾隆额前阴云愈聚愈重，鬓边肌肉一抽一动，纪昀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，想下跪劝慰。但窦光鼐的&ldo;大臣不言&rdo;实连自己也扫了进去，一时竟想不出措词，张惶间乾隆已是勃然大怒：

&ldo;你！‐‐你这是和君父说话？兴小人讦告之风，那是武则天理国之法！&rdo;

&ldo;回皇上，&rdo;窦光鼐在此严威之下，似乎怯懦了一下，随即恢复了镇静，从容叩头道：&ldo;武周虽然法统不正，然无武则天整顿吏治，恐无大唐开元盛世！&rdo;

&ldo;你竟敢如此狡辩！&rdo;乾隆熟读二十四史，窦光鼐的话确实凿凿有据，但自即位以来，别说窦光鼐这样的撮尔小吏，就是世袭罔替的亲王，谁也没有敢如此当廷放肆顶撞的，他恶狠狠一笑，偏转话题厉声道：&ldo;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，你居然比之当今！&rdo;

纪昀从驾多年随侍在侧，乾隆的秉性摸得熟透，除了庆复讷亲兵败金川，曾象今日这样大发雷霆之外，从来臣子犯过，只是言语如刀似剑，训得人狼狈不堪，发落处分都是轻轻一句话，似乎随口而出。然而要想劝他收回成命，费尽心机唇舌也是枉然。如窦光鼐这样一递一句毫不容让和乾隆硬梆梆顶撞的，还是头一位，万一乾隆盛怒之下当廷处死窦光鼐，史笔如铁，这&ldo;拒谏&rdo;二字如何当得？自己这个辅相又是甚么名声？福康安从来晋见乾隆，都是亲情温馨，絮絮款款陈情言事，似对子弟呵护有加，更没见过乾隆恼得这样面目狰狞，惊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，两手紧攥着满把是汗。福康安大瞪着眼正盯视乾隆。纪昀在旁断喝一声：&ldo;窦光鼐，还不谢罪？！&rdo;

&ldo;皇上！&rdo;窦光鼐双手据地，哀恸沉痛之情不能自禁，嘎哑着声音说道：&ldo;臣不该说&lso;文恬武嬉&rso;这四个字，今日大清之盛汉唐鼎兴之时不及我万一，这确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圣化所致。但防微杜渐乃哲人所思，以天朝雄兵十余万，两败金川，如果不是武将辜恩溺职，何能至此地步？以卢焯封疆大吏，婪索贿银，高恒国家勋戚，贪赃荒y，州府县令借皇上南巡之名，以迎驾为由强行摊派民间&lso;乐输&rso;钱粮，从中豪夺巧取饱其私囊；圆明园工程浩大，耗资巨亿，虽银两由政府支出，但各地采办用料，官员上下其手渔利膏血，终归还是从小民身上着落……武臣如是，文官如是，难道不该警惕？&rdo;

&ldo;朕真还不能小看你。&rdo;乾隆一脸讥讽，哂道：&ldo;修圆明园的诏书你没读过？是为了朕游玩用的？‐‐对这件事你不赞同？&rdo;

&ldo;如今万国来朝，央央中华礼仪观瞻，臣不是不赞同，臣所建言，是因为城狐社鼠借修园贪夺库银，伤国家元气！&rdo;

&ldo;你还不赞同朕南巡？&rdo;

&ldo;南巡亦是国家景运。但行宫修造过多，各处官员事上争胜邀恩，事下剥削小民，殊失我皇上爱民如伤之仁德至意！&rdo;窦光鼐连连叩头，&ldo;即如这仪征之行，有何必要？数十万银两修此行宫，巡幸一过弃置荒芜，岂是皇上养卫呵护百姓的本意？&rdo;

素来伶牙利齿的乾隆象是正走路间遇到一堵绕不过去的墙，推不倒也翻不过去横在中间。他自谓精诗词能琴书绘画，通晓经史，遇有与臣下辩论学问，三言两语便使对手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价拱手认输，此刻突然间意识到，那都是假的，别人或爱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于自己，不过是凭了这个至尊无上的权柄，臣下容让自己，哄自己而已！平常顾盼自雄的自尊，被人用针刺了一下，立刻流出血来，乾隆蓦地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嫉妒和愤怒，还连带着对窦光鼐胆识才学的赏识，一齐混在心中翻腾。他死死盯着一动不动伏在地下的窦光鼐，良久才道：&ldo;孔子立论以孝为本，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！仪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，当朕南巡之际盛开怒放，顺承太后老佛爷慈意，顺道观赏以悦母亲之心，有甚么不对？你说！&rdo;

&ldo;是！&rdo;窦光鼐压根没想到顷刻之间，面前这个天子心里折腾了这许多念头，仍只一味戆倔，叩了头答道：&ldo;树上生树或是天工或为人工，臣奉差云贵，老林中见过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，根本不稀罕！三株老槐抱生迎春，臣以为不过是花工伎俩，知道皇上以孝养抚治天下，以为迎合之计。此地从仪征向北尚有数十里，驿道亭站，驻跸关防，车轿桥梁道路支应，仅为此虚造祥瑞，臣以为维扬吴越胜景天然随处览瞻都强过仪征十倍。太后老佛爷慈心爱民天下皆知，若知此情，必定悲悯元元，懿命直抵扬州！&rdo;

他如此有问必答，愕愕而言绝不容让，不服输不认罪，乾隆早气得脸色惨白，指着殿门口大声道：&ldo;叉出去！&rdo;他手指颤抖，心旌动摇咬着牙道：&ldo;发往，发往……&rdo;口吃着竟说不出发往何地。纪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，此刻再也坐不住，卟嗵一声长跪在地。纪昀焦黄着脸，嗫嚅着刚说了句&ldo;皇上暂息雷霆之怒……&rdo;乾隆却已变了&ldo;发往刑部&rdo;的主意，&ldo;发往刘统勋处听候教训‐‐你既说是假造祥瑞，明日随驾当面验证，证出是你胡说八道，朕将你一一罚俸三年！&rdo;

纪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将这倔书生&ldo;发往&rdo;乌里雅苏台或是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奴。天子如此震怒，这已经是极轻的处分了，听听仅是&ldo;罚俸三年&rdo;，都不禁愕然：窦光鼐只是个六品官，年俸不足七十两银子，三年也就二百两，不够马二侉子请一顿客的饭钱！两人面面相觑，看乾隆时仍是一脸怒容，窦光鼐也不禁诧异，仰面看了乾隆一眼，叩头称是，起身却步退出。

乾隆隔玻璃凝望着隅隅远去的窦光鼐，一手背后，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甚么。他不说话，纪昀和福廉安自也不敢言语，一时大殿里静极了，只听得殿角罘思外的铁马在风中单调的叮当碰撞声。

&ldo;没成想今日连看见了两个痴子。&rdo;良久，乾隆忽然莞尔一笑，&ldo;一个叶天士，是医痴；一个窦光鼐，书痴‐‐医痴也还罢了；书痴，如今是愈来愈少了。&rdo;

纪昀一向是以书痴自命的，他自孩提仅识之无即嗜书如命，四岁之后不待父母督命，每日晚间目不离书手不释管，经史子集无不穷览，自谓爱书出自天性，即如今做到军机大臣，百务丛繁料理毕，夜间读书三更不缀。这些，乾隆都是知道的，却从没有给他这样一个考语，窦光鼐一个后生子一刻晤对哓哓顶撞，居然被乾隆目为&ldo;书痴&rdo;！纪昀心里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，酸酸的，不觉脸就红了，正思量着测探乾隆这话的深意，身边的福康安说道：&ldo;那‐‐皇上就有两个书痴了，纪昀也算得一个呢！&rdo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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