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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谋杀?你别听风是雨、胡说八道,公安那边已经定了性,项北的死就是意外!他的父母也没有异议了。”
“项北十年晨泳从未间断,就算忘了服药,也不至于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。尸检报告显示,他的血液里验出了还未代谢干净的苯环丙胺和苯乙胺衍生物。”苯环丙胺是一种单胺氧化酶抑制剂类抗抑郁药物,能快速升高血压、增加血管紧张素浓度,且容易引发痉挛抽搐。
“他血液里验出这个药也不奇怪吧?他以前不就服用过抗抑郁药物吗,精神科的诊断证明都有。”段长天不以为然,以前项北还为精神问题向他告过假呢。
“那是那阵子他办案压力太大,都是两年前的事了。而且他以前服用的是帕罗西汀,不会引发痉挛,没理由突然换药。”盛宁抛出更多疑点,“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瓶事发后就不见了,还有,长留街村民举报交来的U盘也随他的死一并消失了。”
“也许是他正巧吃完了,把瓶子扔了呢?”段长天眯了眯眼,说,“接到报案后最先出警的是荆南区分局,表示勘察过现场,没有任何异样——”
“半个常元区分局都沦陷了,荆南区又能好到哪儿去?”盛宁眼神愈冷,措辞也愈发激烈,“这些重要的证物都不见了,可见司法系统里藏着奸,项北的死就是凶案,决不能以意外草草结案。”
“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!你都快把兄弟单位给得罪光了!这样下去以后还怎么互相配合工作?再说一个破U盘算什么证物?我还没说你呢,你那些邻居往检察院寄了多少垃圾?”自动过滤掉案件中所有的不合理处,段长天拉长了一张本就偏长的脸,不耐烦地对盛宁说,“好了好了,你这牛角尖怎么还钻个没完了?电视台要来我们市检拍一个扫黑除恶斗争主题的宣传片,你形象好,得出镜,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。”
停顿一下,见盛宁似乎被唬住了,他又开始给他放卫星、画大饼,以个更软和的语气说,“现在的大趋势是‘领导干部年轻化’,项北的这个局长位置空出来了,任副职的老孙年纪大了,身体又不太好,党组已经讨论决定,准备向省里和最高检提名由你先任这个代理局长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正职缺位,代理职务即使是临时指派,也有一定的转正可能。这对年纪轻轻的盛宁来说,无疑是一步登天了。段长天说话时,盛宁始终面无表情,只在听到“代理局长”这四个字时,眼皮似乎轻跳了一下。
“段检察长,我明白您的意思了,不过——”短暂沉吟片刻,盛宁低下头,作出谦卑、驯顺的样子,但拖长的尾音里却透着一丝讨价还价之意,“‘准备提名’就是还没提名,是吗?”
“你小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?”段长天这下明白了,原来这小子本质上还是个“官儿迷”,是故意拿腔拿调的好用这案子跟自己做交易呢!于是他试探着又说一句,“你已经升得很快了,年轻人,还是不能太贪心嘛!”
“寒门仕子,”盛宁微微一动嘴角,“不都盼着靠自己的奋斗逆天改命么。”
“可提名到任命没这么快啊,你想什么时候当上这个‘代理局长’呢?”
“当然是越快越好,”盛宁以一种诚恳而讨好的目光看了段长天一眼,继而又倾身低头,向对方表现出更驯顺的姿态,说,“希望领导能体谅我的进取心。”
这态度一出,段长天彻底放心了。他不怕对方有“进取心”,就怕对方没有,他几乎是大笑着说,“我就喜欢现在的年轻人,这脑筋啊比老同志转得快,也比老同志更知道自己要什么。你放心吧,上级已经说了‘大案当前,特事特办’,拟任个代理局长,我能说得上话。不过代理终究是代理,你得赶紧把手头这个案子结了,然后在其他方面多表现,才有可能转正,听到没有?”
盛宁点了点头。
段长天大力地拍了拍盛宁的肩膀,心中更感得意,这人呐,都是“骑着骡子想骏马、官居宰相想王侯”,自己拿捏人性之七寸,终于还是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拿下了。
离开检察长的办公室,盛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,还没完全坐定,就被苏茵跑来告知,有个叫刑宏的记者过来找他。
他们在检察院的食堂里坐了坐。尽管只有一面之缘,但或许因为人以群分,他们上回见面,已对彼此留下很深的好感。
刑宏告诉这位年轻的检察官,随他这阵子走访调查,他发现,此次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中,既有官员与地产商互相勾结,又有不同地产商之间的倾轧斗争,结果遭殃的都是老百姓,所以他打算继续深入调查,做一期深度揭发长留街旧改黑幕的专题报道。
盛宁问:“那洸博会的报道呢?”
刑宏说:“我也只是个打头阵的,过两天我们社其他的同事就会来了,还有实习生也会跟着一起来,洸博会的报道就交给他们了。”
这位“铁血记者”也算薄有名气。甚至连没怎么去过上海的盛宁都看过他撰写的那些报道,市检察长吃空饷造冤案,城建局长撑腰情妇搞违法工程,国有煤矿集团董事长雇凶杀害举报人……桩桩件件骇人听闻,令读者时而热血沸腾,时而冷汗涔涔,总之,多少条命都不够他这么折腾的。
以前盛宁是热血的那个,然而此刻他心灰意冷。如果当初不是他执意让项北接下村民举报,也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。项北之死,他显然难辞其咎。于是他皱眉望着眼前这个男人,似乎也已经预见到了他的悲剧命运。
刑宏的无名指上戴着素洁的婚戒,腕上还有一块浪琴旧表,水晶表面因时光磨砺难免留下些许划痕,像一张垂垂老矣的脸。盛宁突然这么问:“刑记者,你有孩子吗?”
“我有一个儿子,”提及儿子刑鸣,刑宏极温柔地笑了,“今年十四岁。”
“你爱他吗,”盛宁没表情,继续问,“你为他感到骄傲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那我给你两个建议,一是现在就订机票,回上海;二是留在这里,给你的妻子和儿子写一封遗书。”盛宁表情严肃,试图劝止对方这种“找死”的行为,“已经有一位反贪局局长不明不白地牺牲了,作为他的后辈和战友,我甚至不被允许为他做些什么。洸州的水深不见底,而你只是一名普通的记者,你的笔在权力面前,只是洪水倾覆时的一根稻草,你什么也阻挡不了,什么也改变不了。”
“可你还是决定做些什么了,不是吗?”刑宏执着“揭丑”多年,又怎会不知道其中暗含的利害,他笑笑说,“我的笔虽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力量,但也绝对不会像稻草那样,摧眉折腰。我已经决定了,我回去就动笔写遗书。”
没两天,“由盛宁同志任反贪局代理局长”的任职公示就出了。
盛处长此刻已是盛局长,他重新穿上自己那身笔挺有型的检察制服,一粒粒地扣好制服扣子,又将亮闪闪的检徽郑重别在左领的装饰扣眼处,就准备去洸州监狱再次提讯韩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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