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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五百年前”
归一一听到这个词眼睛便瞪了起来,他愠怒地说:“你只记得我说你道心不明,神格不稳,却不记得我说你凡心太重,尘缘未了。五百年过去了,你居然还为那些事所扰。为师已多次告诫过你,既然成仙,就不要再记挂人间的事,可你偏偏就忘不掉。如此说来,你伤了神格,也是咎由自取!”
孟琅默然不语。归一瞧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,火气更盛,忍不住说:“你记着那些事有什么用,人死不可复生,过往之事就如云烟随风而散,你怎么抓也抓不住。”
孟琅低声道:“师傅,如果我真的忘不掉呢?”
“你若真忘不掉,就只能等着神格破碎,身死形灭了。”归一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,十分恼火,他一甩拂尘,气闷地说,“我在尖崩子还有事,就先回去了。你不准再下山,听到没有?”
说完,他将拂尘一抛,乘着它划过冰蓝的天空,宛如一颗银白的流星。孟琅望着山对面那抹反射着亮光的白尖,许久,他还是下了山。他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,因为他不想太快回到鹤城,可他也不想留在穹庐峰上。
五百年前他初来穹庐峰时,归一真人不愿收他为徒,他说他命不在此,终将下山,还是师傅的朋友顾剑仙劝他收下了自己。然而归一不教他任何东西。
“汝心不仁,不可以修道。”归一说。
于是在后来的五十年里,孟琅全凭自己修炼。五十年后,他下山了。
他不会回来的,孟琅当时坚定地想。他要刺杀长明王,他和他之间要么他死要么他活。可他最终回来了,心境比当初上山时更加凄惨。
他飞升了,但归一仍不教他。
“汝心不明。”归一说。
他在山上呆了两百年,依旧想不明白,于是归一让他下山。他说:“汝命不在此。”
他师傅说话永远玄乎,可此时孟琅已不再轻视归一的话。他下了山,又两百年过去了,他发现,他还是没想清楚。现在他又上了山,心境更加凄楚。而当他下山时,他心情更加沉重了。
他不想面对那片刚刚横流过玉碗鲜血的土地,更重要的是,他不想面对过去。如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忘记过去,但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受到了过往的存在。
五百年来它一直深深长在他的骨子里,新长出的血肉不能掩盖这道陈旧的伤疤,当他的神格出现裂缝时,他才发现它已经膨胀到足以将他吞噬。汝心不明。师傅说的话总是正确的,他的确从没想明白过,五百年前他到底该怎么做。
五百年前,徐风的都城廣野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。
“徐风多俊儿,孟家有三郎,
孟大玄胆鼻,威武如金刚,
孟小唇下痣,未语笑先闻,
最喜孟二郎,玉骨意温良。”
作为歌谣中的主人之一,孟琅却无暇顾及廣野的姑娘们对他的想法。自从三年前大哥去了仁关后,他的课业便骤然繁重了许多,又因父亲这里出使那里出使,母亲又不愿管家,家里的大事小事也都交给了他。过事,送礼,祭祖,巡庄,所有事情都迫使他迅速地成长,也使得他淡忘了婚事。
三年过去了,孟琅已从那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长成了一个可靠的青年。天还黑沉时,他已按习惯起床,通常这时候他该读书,但今天他却在整理过去两个月朝中的要事,准备汇报给父亲——父亲马上就要从瀛水回来了。
不知不觉,天已经蒙蒙亮。孟琅放下笔,这时,外头忽然传来了急躁的马蹄声。孟琅警觉地出去,看见一个人影消失在前屋,他愣住了,那人出来时他喜不自禁地喊了一声:“大哥!”
他大哥,孟璋,在幽蓝和月白相交的黎明中停了一下,冲他投来一撇目光——似乎是在朝他点头,紧接着他就消失了。孟琅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幻影,他跑到大哥那间空了两个多月的院子,看到那里有一匹累得耷拉着脑袋的马,他才敢确信大哥真的回来了。
这是三年来头一次大哥提前回来,以往他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,去年他甚至过年时也没有回来。大哥留下了他的马,这是个好消息,说明他至少会在这留一晚,要是父亲今天能到廣野,他们就能实现去年过年时都没有实现的事——一家团聚。
因这件事,孟琅很高兴。他本打算立刻去找母亲,可这时候她八成还没醒,于是他耐着性子练了十个大字:这是孟诚定的规矩。“早上做这些事才能醒醒脑子。”父亲总这样说。
然后,他迫不及待去给母亲请安了。他刚一进门,床上的徐灵郡主就气冲冲地说:“早上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院子里喧哗?都把我给吵醒了!”
“娘,是大哥!大哥回来了。”孟琅高兴地说。
“什么?”徐灵郡主跳下床,脸也没洗,茶也没喝,饭也没吃就跑进了孟璋的院子,看到那匹汗湿了的马时,她反而黑了脸,不高兴地叫道:“他回来就这么走了?连声招呼都不跟我这个当娘的打?也什么都没有带。这没心肝的东西!”
孟琅说:“大哥肯定是有事要忙,他过会还会回来的。”
“他最好回来。”徐灵郡主气哼哼地说,“我听说你父亲今天就要回来,正好,我们一家人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顿饭。这两父子一个德性,腿都不着家,要把他们凑一块真是比登天还难!”
“是啊。”孟琅诚恳地说,“前年是大哥不回来,今年是父亲,不过,忙些也好。”
“我可不觉得好。大小子都二十四了,趁你父亲和他都在,得赶快把他的婚事订下来。”徐灵郡主往回走时喊了轿子,抱怨她的脚被早上的雾气冻住了,因为她要赶着来见自己的儿子。丫鬟马上奉上脚炉,孟琅跟在旁边,徐灵郡主要他陪自己一起吃早饭,还叫人去把孟琼孟瑗喊来。
徐灵郡主一般起得没这么早,她习惯睡到巳时,由丫鬟扶着去温泉池里泡一会,全身酥酥松松地出来,一边品茶一边由丫鬟往又黑又亮的头发抹各种油脂,然后盘成一个十分复杂的髻子,在上面插满各种华美昂贵的饰品。大约太阳悬到正中时,她才用早饭,吃用糖、米粉和果脯做的精美的点心。
所以,今天因为孟璋,她起来的真是太早了。一开始她没埋怨,但当她没见到孟璋后这股怨气就开始发酵,像面团一样越胀越大。她坐在桌边,越想越气,便缠住孟琅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。
孟瑗还没进屋就听到了母亲像连绵不绝的雨水似的抱怨声:“也不知道你哥现在成了什么样,他过年回来时黑得就像个猴子,手糙得就像个奴隶,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生出的孩子,就这样他还敢嫌弃我给他挑的姑娘!这小子脾气越来越古怪——”
她二哥坐在那,垂耳恭听。家里也只有二哥能忍受母亲的唠叨,孟瑗想。
这时,徐灵郡主猛一扭头,锐利的目光盯住孟瑗,极快地将她上下扫视一遍,不满意地说:“你怎么来得这么晚?你怎么穿的这样素?你大哥回来了你也不好好打扮一下,这破衣烂衫的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哪个丫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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